树荫底下,躺椅吱呀作响,老人喉音沙沙:
“那年春汛,浪头撞得船板晃。我攥紧网绳,猛抬眼——邻船辫子姑娘正叉鱼,身杆绷得像新抽的柳。水花泼湿蓝裤腿,鱼鳞沾在她腕子上发亮。就这么一瞥,心窝子里像揉进砂砾,硌得生疼。
翌日叩那朱漆大门。门缝里钻出肉香,她爹乜着我补丁裤管:‘讨饭的别污了石阶!’说罢鞋尖碾过地上我的影,像要蹭掉一滩秽物。
赌气拐进戏园,摸出兜里攒的杂粮钱。台前旦角翻飞,金粉簌簌落进油烟气里。忽闻栀子香——她端坐第三排,鬓角别朵蔫白的骨朵。‘林采朵。’那声儿像春溪漫过芦苇荡,又轻又润。这才知晓,戏园红座早被金丝楠木熏透了魂。
当夜破絮窸窣,竟梦见载她采菱角。菱尖刺进手心,血珠滚进墨绿水。
躺椅咯吱一颤,老人喉结滚动:‘多年后才嚼透——我脚底的泥配不上她家青石阶,肚里翻来覆去只剩渔谚。那念想原是断根的秧,浮在别家丰年里。’
如今每临梅雨,霉斑便从窗缝钻出。我蹲在屋檐下看雨脚砸地,恍惚总见油纸伞移过石桥。蓝布鞋点着水洼,一步,一步,把四十载辰光碾成齑粉。”
老人混浊的眼珠凝在雾霭沉沉的湖面,静如墨锭。忽而枯唇翕动,漏出沙哑的调:
她摇橹碎花影,我泊船数波光。
三回浪里错身过,雾起烟消两处茫。
月牙呛出湖心水,倒影晃悠说情长。
独哼渔谣无人和,四野空荡刮肚肠。
棚屋椽头无花色,随浪飘摇心自凉。
看尽浮世千盏灯,归来仍是打鱼郎。
曲儿裹着湖腥气,黏在他衣襟汗碱与老船桐油垢里。